作者:光明日报调研组
2020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宁夏考察时来到葡萄种植园,同正在作业的工人和技术人员交流,了解葡萄种植技术、产品销路和收入情况。习近平总书记强调,随着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葡萄酒产业大有前景。宁夏要把发展葡萄酒产业同加强黄河滩区治理、加强生态恢复结合起来,提高技术水平,增加文化内涵,加强宣传推介,打造自己的知名品牌,提高附加值和综合效益。
昊苑村的葡萄种植园。资料图片
贺兰山万壑千岩,积雪如银。山脚下,宁夏银川市西夏区镇北堡镇昊苑村的田野里,随着拖拉机驶过,压埋了一冬的葡萄藤破土而出,产业工人们上架、绑扎……开启一年一度的生产轮回。
20多年前,昊苑村还是一片不毛之地,遍布砂石开采后遗留的大坑。村里的居民来自8省17县,都是自主移民至此的。沧海桑田,如今,这个村已拥有19座酒庄,种植酿酒葡萄1.8万亩,年产葡萄酒6000吨,产值近4亿元。2022年,昊苑村被农业农村部认定为“全国乡村特色产业产值超亿元村”。
一个偏居西北一隅的移民村是如何在各种不利因素中突围,成为“亿元村”的?一颗小葡萄是怎样串起上下游,带动乡村旅游、生态观光、农事体验、体育运动、电子商务等综合产业发展的?带着这些问题,光明日报调研组走进昊苑村,蹲点调研、解剖麻雀,以期揭开这个脱贫乡村蝶变的秘诀。
昊苑村葡萄种植实现庄园化种植、标准化作业。资料图片
1.戈壁滩种出新产业
一组泛黄的老照片定格了昊苑村30年前的模样。照片中,戈壁滩上孤零零竖着几根电线杆。村民高永义指着照片说:“这就是站在院墙外拍的,那边就是贺兰山,你瞧,一望无际的砂石滩!”
“刚来时,一棵树都没有,风吹石头跑。”回想起恶劣的生存环境,来自陕西子洲的移民赵萍英连连摆手。
论种庄稼,昊苑村所在地的戈壁是个“农业禁区”。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宁夏实施移民搬迁工程,附近水土较好的区域都相继安置了移民,而昊苑村所在地依旧荒凉。后来,一些村民陆续自主搬迁至此,有的以采砂石为生,有的搭起地窝子试着开垦土地。然而,自然的瘠薄超乎想象,拾掇土地时,一亩地能捡出几车石块来;引水灌溉,水“哗啦啦”淌下去瞬间渗得无影无踪。连年采砂导致本就脆弱的生态陷入恶性循环,大风一起,黄沙遮天蔽日,掀翻了住了人的地窝子,吹倒了刚搭起的简易房。
“既然来了,就得活下去。大家一边平整土地、盖房种田,一边踅摸适合栽种的作物。”昊苑村党支部书记曹东旭说。
大自然总是公平的。在不断“试错”中,人们发现这片位于贺兰山东麓的冲积扇地带是生产优质酿酒葡萄的绝佳土壤,这些淡灰质钙土非常贫瘠,有机质含量低,能有效控制葡萄产量;土壤通气性、透水性好,持水量低,有利于葡萄根系下扎,更好地吸收深层土壤的微量元素,长出的葡萄可以酿造出优质葡萄酒。
从纬度上,昊苑村地处北纬38°,是业界公认最适合种植酿酒葡萄和生产高端葡萄酒的黄金地带之一。乘着自治区大力发展葡萄酒产业的“东风”,昊苑村的移民群众开始在砂石地里栽植葡萄树。
“一亩地补贴400元,我一口气种了四五十亩。”昊苑村党支部副书记艾晓保是第一批“试水”酿酒葡萄种植的移民,眼看着种不好粮食的戈壁滩产出如此优质的小紫果,越来越多村民开始承包土地种植葡萄。
然而,这场刚刮起来的“紫色风”很快遇到新难题。一开始都是一家一户种,葡萄成熟后卖给周边酒庄或酒厂。由于加工能力有限,加上散户种植没有统一标准,导致果子质量参差不齐,达不到酒庄收购标准,卖不出去只能烂在地里。
移民在“果贱伤农”的现实教训中对葡萄酒产业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家家点火户户冒烟不行,且不说成熟后的销路,品种引进、栽培技术、修剪整形、病害防治等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酿出来的酒口感都不好,而且还损害贺兰山东麓产区的品牌影响力。”曹东旭说,大家思来想去,决定由村委会牵头,将1.8万亩土地打包流转给酒庄统一种植经营,目前,已“长”出了19家风格不同的酒庄。
“好酒是种出来的。通过优化土地供给,推动葡萄种植集约化发展,葡萄酒品质得到大幅提升。”银川市西夏区委书记赫天江告诉调研组:“目前,西夏区已建成各具特色的酒庄28座。其中,昊苑村就有19家酒庄,这里生产的葡萄酒在全球各类葡萄酒大赛中斩获了200多项大奖,仅去年一年就获得大金奖、金奖27项。”
如今,昊苑村近七成村民围绕葡萄酒上下游产业就近务工,人均每年可增收近3万元。
近几年,包括昊苑村在内的宁夏贺兰山东麓葡萄酒迎来高质量发展的黄金期。2021年,宁夏获批建设全国首个国家级特色产业综合试验区——国家葡萄及葡萄酒产业开放发展综合试验区,并成功举办两届中国(宁夏)国际葡萄酒文化旅游博览会,葡萄酒成为宁夏对话世界、世界认识宁夏的一张“紫色名片”。
目前,昊苑村已建成19个酒庄,图为志辉源石酒庄。资料图片
2.小葡萄串联上下游
一颗小葡萄究竟能产生多大的效益?昊苑村在不断探索中突破其价值上限。
在这里,一家一户种植、出售原果的种植模式逐渐被酒庄和企业规模化、标准化建园所替代,社会化大生产使分工更加细化,从而催生出很多新的工种。
宁夏首位葡萄产业首席专家李玉鼎发现,“土地流转后,村民没有了自己的葡萄园,却在自家地里给酒庄种起了葡萄。”让他奇怪的是,村民们学技术的热情更高了,大家都说:“懂技术的工人每天能挣200多元,没有技术才挣100元,差距大得很。”
久而久之,昊苑村形成一支支专业的种植服务队,常年活跃在贺兰山下的葡萄园。昊苑村第一书记者秀军告诉调研组,在展藤、修剪、养护、采摘、酿造等各个环节,都有村民参与其中,年复一年,随着技术的不断积累,大批移民群众完成了从普通农民到产业工人、技术员、酿酒师、管理者甚至行业专家的蜕变。
随着葡萄酒产业的不断“发育”,其上游连着农业,中间依托加工业,下游与文化旅游、商贸物流等服务业衔接的特点逐渐显现,在昊苑村,研学、运动等相关服务业也开始兴起。
在昊苑村的西南角,矿坑修复后建起的500亩贺兰山运动公园里,百年古柳、参天槐树等丰富的植物群与山体、溪涧、瀑布、湖泊等巧妙结合,组合成一幅和谐美丽的自然生态画卷。
在通往贺兰山运动公园的路上,调研组巧遇了村民李三柱,他把皮卡车停在路边,讲起近20年在荒滩上栽树的生涯。“以前以为冬天栽不了树,后来发现冬天根部土球不容易散,树在休眠期蒸发量少,更容易成活。”李三柱告诉调研组,他带领着一个二三十人的团队,经过摸爬滚打,摸索出一整套在砂砾土壤中栽树的方法。如今,昊苑村像李三柱这样四季常年栽树的小分队就有七八个,他们依靠积累的绿化和管护经验,承揽了酒庄、运动公园和矿坑绿化修复工程,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过去栽树是副业,如今栽树是专业,没有栽不活的树。”
19家酒庄的建设管理及后续产业的推进,衍生出大量新的需求,成为吸纳村民创业就业的新渠道。
和专业绿化队的产生一样,酒庄的兴起让57岁的昊苑村村民李润财捡起了自己扔了二三十年的石匠活,组建起了一个小团队。
幽静的林间传来清脆的“叮当”声,十几个石匠手持凿子,在石条上刻下精美的图案。“可别小看这门手艺,如今会的人不多喽,一天两三百都不一定能雇到人。”李润财告诉调研组,青石石刻过去大量用于建筑材料,但后来由于成本太高用得就少了。随着宁夏葡萄酒产业逐渐兴起,一些中式酒庄对石雕、石刻的需求量很大,这项老手艺不知不觉“复活”了,还成了“香饽饽”。
“窗框、灯台、洗手台……周边酒庄的石刻和庭院装饰,基本都被我们包了,这些都是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花纹图案,往上一搁,就能衬托出中式园林的典雅之风。”李润财告诉调研组,现在一年四季都有活儿干,排着队呢!
过去种玉米一亩地收入不到1000元,后来种葡萄收入大概4000元,而酿成酒的产值至少翻10倍,再串起其他产业,附加值可能超百倍。昊苑村人心里渐渐有了一本明白账:小葡萄,只是一个支点,能撬动的惊喜还多着呐!
来自自治区的数据表明,宁夏酿酒葡萄种植面积已超过50万亩、占全国的近1/3,年产葡萄酒1.38亿瓶,综合产值342.7亿元,品牌价值301.07亿元。
3.好生态催生新业态
一场春雨后的昊苑村,就是一座园林。循着巷道两旁茂密的大树拐几个弯,来到一片“世外桃源”。叩开大铁门,73岁的高永义热情地引我们进屋。院子里,果树刚冒出嫩芽,菜地新撒了种子,大白鹅、老母鸡、小黑狗、老山羊看到来客,自告奋勇奏响了“交响乐”。“戈壁滩上种了半辈子树,才有了现在的好生态。”高永义环抱早年亲手栽下的一棵白杨,竟搂不过来。
数十载“植”此青绿、戈壁变林海,好生态也渐渐孕育出新业态。
当葡萄酒产业与文化、旅游等元素全面贯通、深度融合,便成为一个多产业融合、多业态叠加的复合产业,成为贯通一二三产业全产业链发展的“六次产业”。
“欢迎乘坐贺兰山东麓特色旅游交通‘红酒巴士’,大家在车上可以边吃牛排、边品红酒。我们途经好几家酒庄和葡萄种植基地,大家都可以参观体验。”昊苑村的旅游大道上,格莉其酒庄的“红酒巴士”缓慢行进,酒庄负责人庄梓把醒好的酒倒进酒杯,带着游客开启一段“紫色之旅”。
昊苑村地处贺兰山东麓旅游带的中心,如何让路过“家门口”的游客进来坐一坐?90后的庄梓开辟了酒庄游新体验,她设计了40多辆红酒巴士,串联起沿途景点和酒庄,让游客不仅“品得好”“看得见”,还“带得走”中国风的葡萄酒。
“葡萄酒+旅游”带动昊苑村“出圈”的同时,还形成了互联网销售红酒的新业态。位于昊苑村的志辉源石酒庄成功创建国家4A级旅游景区,年轻的庄主袁园告诉调研组:“即使在疫情严重的年份,我们仍接待了35万游客,这些游客逐渐成为葡萄酒重要的消费群体和传播媒介。如今,游客带货和回购颠覆了过去靠传统渠道铺货的营销模式,成为葡萄酒销售的主要渠道。去年,源石酒庄关闭所有线下门店,经销商比例从80%下降到15%,但销售量却实现了逆势上扬。”
以“酒”引流,昊苑村的“民宿经济”也悄然兴起。村里长大的张莉看到村子种出了“风景”,果断放弃一线城市的工作机会,翻修了老房子,回村开办起“西村海棠”民宿,旺季一房难求,提前一个月就订满了。
“我是昊苑村的新村民,老家在吉林,一直在浙江的万豪、洲际等品牌酒店做管理,来这里才第5天,主要是看好葡萄酒旅游与民宿相结合的独特前景。”白墙黛瓦的昊然山居民宿内,总经理赵丽萍带着调研组参观,站在天台上,只见贺兰山崚嶒嵯峨,山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葡萄园孕育着一派生机。
西夏区镇北堡镇副镇长管鹏飞介绍,该镇正在打造“山下昊苑·民宿集群”这一文旅项目,已建设完成了村巷道路、景观绿化等基础设施。昊苑村已有8家民宿建成营业,还有20家提交了建设申请。
近年来,昊苑村不断打造集葡萄酒品鉴、乡村旅游、民宿文化、生态观光、农事体验、特色民宿等为一体的“望山民宿村”休闲度假集群,村里整合乡村生产、生活、生态资源,每年举办葡萄酒文化节、农民丰收节、“星空朗读”、星空民谣音乐节等各类大型文旅活动,吸引了源源不断的游客慕名而来寻找乡愁。目前,昊苑村年接待游客50万人次,旅游收入超过500万元。
“2021年9月,宁夏被全球葡萄酒旅游组织推荐为‘全球葡萄酒旅游目的地’。”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副部长、文化和旅游厅党组书记蔡菊告诉调研组,宁夏已把此项工作纳入文旅产业“十四五”发展规划,将予强力推进。
昊苑村是贺兰山东麓因葡萄酒产业发展而兴起的一个典型村庄。在宁夏,以“葡萄酒+文旅”为核心,农业与体育、康养、休闲、生态等产业的贯通融合、跨界赋能,正在涌现出更多新的业态。
4.经验与启示:“接二连三”逐梦“紫色梦想”
一个先天不足的移民村,仅凭种地是不可能种成“亿元村”的。调研组认为,昊苑村的成功实践,源于当地敏锐抓住了农村发展动能加快转换的契机,积极推动农业与旅游、文化、康养、信息、餐饮等产业融合,延长农业产业链、市场链、消费链,加速一二三产业融合,通过“接二连三”,实现了农村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的快速成长。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扬长避短、跨界融合,一二三产业融合化发展。昊苑村土地贫瘠,不适宜种植粮食作物,但其风土却是种植优质酿酒葡萄的绝佳土壤,加之地理位置处于贺兰山文化旅游带上,北接镇北堡西部影城、贺兰山国家森林公园、贺兰山岩画,南邻西夏陵、西夏博物馆、贺兰山滚钟口等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特色化、差异化、个性化的发展要求促使昊苑村走出了一条不同于绝大多数乡村的发展模式。而葡萄酒产业,从来不是简单的种植、酿造,而是与文化、旅游等元素的全面贯通、深度融合。
创新驱动、科技支撑,集约化发展专业化提质。引导和吸引社会资本进入,变一家一户的分散经营为规模化、集约化、标准化、品牌化经营,构建现代农业的产业体系、生产体系、经营体系。利用高校、科研院所等优势资源,实现有机栽培、机械化替代、节水灌溉、酿制工艺等多项科研成果落地转化。近年来还陆续从国内外引进抗寒旱、抗盐碱的优良新品种,形成了13个主要酿酒葡萄品种。
完善机制、利益共享,形成共同体结成利益链。昊苑村通过“企业+订单+农户+基地”模式,健全农户、企业及科研服务机构间的协同协作机制,形成了紧密的利益共同体、责任共同体。村民不仅从农业生产经营中获得收益,还成为酒庄的经营者。有的村民依托“葡萄酒+旅游”催生的需求成功创业,获得增值收益。据统计,全村年收入在10万元以上的村民在400人左右,年收入在20万元以上的接近100人。
规划引领、项目整合,进入大循环融入产业链。昊苑村是贺兰山文化旅游带上的重要一环,辖区政府银川市西夏区通过项目整合,按照发展乡村旅游的需要对昊苑村的道路、电网、公厕等基础设施大力提升,将排水接入市政排水系统。其重点打造的张骞葡萄郡、“煮酒慢行”美食街区、漫葡音乐基地等都将昊苑村串入旅游环线,通过红酒音乐节、葡萄文化艺术节、红酒马拉松等20多场品牌活动,为昊苑村“引流”。在自治区层面,宁夏更是将贺兰山东麓作为世界高端葡萄酒产区进行谋划,将葡萄酒旅游对标世界葡萄酒旅游目的地进行布局,大力推进贺兰山东麓葡萄酒文化旅游长廊建设。
穿梭在昊苑村的葡萄种植园,调研组注意到,无论酒庄主、村支书还是讲解员,他们口中会不时蹦出法国波尔多、勃艮第,美国纳帕谷,意大利威尼托等地名,这些都是世界知名葡萄酒产区。他们的目标,是打造世界一流的葡萄酒产区。我们深深感到,这个村庄,已经奔跑在追逐“紫色梦想”的大道上。
(调研组成员:宁夏大学民族与历史学院副研究员马莉,北方民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徐晓美,宁夏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牛学智,光明日报记者王建宏、张文攀)
《光明日报》( 2023年04月14日0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