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真热。下了班,董文武在单位澡堂洗了个澡,骑电动车回家的工夫,又出了一身汗。吃过晚饭,他决定去老俞扎啤屋喝两杯,凉快凉快。从馆驿街到制锦市并不远,他决定步行过去。这会儿,镇武街正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电动车喇叭声、炒货促销的吆喝与街坊们的谈笑交织在一起,空气中混合着各种味道,不用太仔细,就能分辨出油坊现磨香油的味、熟食店卤肉的香以及烧烤店飘散出的烟火气……10分钟后,董文武抵达这趟夜行的目的地,买了两张酒牌,接了一杯,找地儿坐下,啜饮了一口:“真不孬!”
最好的时节,来了
老俞为客人接扎啤
老俞并不老。54岁的俞小玲,是这家扎啤屋的老板。大姐、嫂子、姨、老板……酒客们口中的这些称呼,叫的都是她。
两年前的夏天,俞小玲开了这家扎啤屋。“儿子退伍回来,想着自己干点儿买卖,家里人就一起商量做点儿什么,要是投资太大,咱也没那个本钱,最后决定就做这个吧。”现在回看当初的决定,俞小玲觉得没什么不好:“挣不着大钱,但养家糊口没问题。”
老俞扎啤屋里的扎啤杯的把手上穿上了不同颜色的线绳,以区分不同的“主人”。
别看开业时间不长,老俞扎啤屋的运营方式非常old school(老派)。来这里喝酒,得先买酒牌,然后凭它打酒,一张牌换一杯,喝不够再买酒牌,喝不了酒牌还能退。“这样我不容易算错账,方便。”俞小玲说。一个专属的酒杯,是熟客“身份的象征”,小屋里摆满扎啤杯,扎啤杯的把手上用不同颜色和缠绕手法的线绳,区分不同的主人。“这些熟客来了,都是用自己的杯子,卫生、放心。”她说。
这两个月,正是俞小玲一年当中最为忙碌的时节,忙不过来时,儿子也会来店里帮忙。但甭管多忙,俞小玲总会抽时间关注一下天气预报——这直接决定了她第二天一早要去提多少酒。“一年到头,酒没断了卖,但冬天卖不了多少,也就挣个房租钱,还是夏天卖得好。五六月份,卖得最好,到了七八月份,天气最热的时候,反倒不行了,可能那时候人都不愿出门,躲在家里吹空调了。”俞小玲分析说。
是的,济南扎啤最好的时节,已经来了。
工厂生产线全天候运转,销售人员深入社区调研,管理层召开会议制定营销方案……济南趵突泉纯鲜啤酒有限公司眼下已进入异常紧张的“战时状态”。这家成立于2007年的公司,堪称济南扎啤生产的龙头,市场占有率曾一度高达80%,创下过单日销量400吨的历史纪录。“干我们这行,可以说是看天吃饭——一过清明,气温开始攀升,我们的销量就噌噌地涨;一过中秋,天气一凉,销量就开始往下滑。”公司的相关负责人介绍说,每年3月到10月,生产线都是24小时灌装,以满足泉城市民的畅饮需求。
该负责人透露,今年5月的第二个周末,公司单日鲜啤酒最高销量达200吨。以一杯扎啤500毫升计算,在那一天,济南人至少干掉了40万杯扎啤。
当然,扎啤的季节局限,某些特定的时刻也会被“突破”。比如1999年的那个冬天,鲁能在足协杯决赛中奇迹般绝杀大连万达,勇夺双冠王。比赛结束后,济南街头的很多扎啤摊都卖断了货。
谁是谁的配角
扎啤进入济南人的生活,已逾40年时间了。“1974年,济南啤酒厂转产,打那时起,开始生产散装啤酒。上世纪80年代的济南街头,街边就有很多卖散装啤酒的,那时候,人们还不是用杯子,是用碗喝,一毛五一碗,我记得特别清楚。”说起“济南扎啤史”,喜啤士技术中心创始人、原济南啤酒集团生产技术副总经理刘俊杰如数家珍,从1994年大学毕业后进入济南啤酒厂工作算起,他已与啤酒结缘26载。“咱们济南人说的扎啤,其实不是从国外传入中国时定义的扎啤。”刘俊杰介绍说,从专业角度讲,扎啤译自draft beer,指未经加工的啤酒,但济南人对扎啤有着更为宽泛的定义:“用桶装着、现打出来的、低温的,咱们把这一类酒都叫做扎啤。”
“起初扎啤都是用铝桶装,我们管那个桶叫铝制‘小炮弹’,后来慢慢出现了塑料桶,再后来换成了不锈钢桶,变化非常大。”在刘俊杰的记忆里,上世纪90年代初到本世纪初的头几年,是济南扎啤的黄金年代。“每到夏天,济南啤酒厂里,从早到晚,热闹非凡。来拉扎啤的车,能从厂里一直排到厂门前的堤口路上。”据他回忆,当年,为了能早点儿拉上酒,经销商们经常打架,厂里为此安排了骨干安保力量维持秩序,派出所也时常来巡逻。
2009年7月30日,刘俊杰对这个日子记忆深刻,那是济南啤酒厂最后一天销售扎啤。他站在办公楼上,看着厂里的院子最后一次被来提酒的车子塞满,心底满是伤感。“扎啤曾是我们的骄傲。当年用的都是优质麦芽,工艺也是顶尖的,产出的酒品质非常好,价格又亲民,济南人就好这一口。”
如今,一说起泉城夏日吃食,人们往往说撸串、喝扎啤,有些烧烤店甚至打出了“吃烧烤送扎啤”的促销牌,扎啤似乎沦为了烧烤的配角。然而,时光倒溯30年,扎啤可是货真价实的主角。
“1986年底,我退伍回到济南,发现经一纬九路口,老面粉厂对面那个代销店在卖散装啤酒。最开始,人们都是打了回家喝,后来,有人买了酒,就在路边喝,买点花生米、榨菜片下酒。有人发现了其中的商机,学着人家新疆人烤羊肉串,卖给那些喝酒的。就这么着,‘一九烧烤’发展起来了。”56岁的崔然明,是老北大槐树的“原住民”,据他回忆,被称为济南烧烤“发源地”的“一九”,是“因扎啤而火热”的。
这一说法,得到了郑哥烧烤创始人郑恒强的证实。创立于1986年的郑哥烧烤,称得上是一九烧烤的老字号。据郑恒强回忆,当年确是先有的扎啤,后有的烧烤:“最开始,我就是在纬九路边上支了个小摊子,后来慢慢干起来的。”
由此看来,烧烤登上济南夏夜饮食的“历史舞台”时,确是配角。
喝点儿沫儿凉快凉快
扎啤究竟有怎样的魅力,竟教人如此“沉醉”?
显然,好喝是扎啤风靡的先决条件。“啤酒有四怕:光、氧、铁、热。一般而言,扎啤没有经过高温杀菌,仅是通过过滤把酵母除掉,因此口感非常好。再者说,咱们济南人喝到的扎啤,都是当天的,足够新鲜,味道自然好。”刘俊杰给出非常专业的解答。
至于爱上扎啤的理由,每一个酒客,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答案。
“扎啤口感好,很杀口。就像可乐一样,它对我来说是消夏必备的饮料。”36岁的程颂是一名软件项目从业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的他,已经有18年“扎龄”了。2002年,上高二的程颂在18岁生日时第一次喝扎啤,第一印象仅是“冰爽”。但往后的岁月里,他逐渐迷上了扎啤的味道以及喝扎啤的那种感觉。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程颂发现有太多推不掉的应酬:“这些饭局都是有格式的,什么时候喝酒,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教人很不舒服。与之相比,我觉得还是在摊上喝扎啤更自在,很街头,很市井。”
程颂(右)
对侍杨(左一)来说,约几个老友到扎啤摊畅饮是最自然的生活方式
“白天大家可能都穿得西装革履,得‘端着’,忒累。下了班,换上背心、裤衩,往扎啤摊子上一坐,整个人松弛下来,特别放松。”侍杨——程颂的老友这样说道。他开始喝扎啤,是受到父亲影响:“小时候,到了夏天,常去给我爸去打酒,打回来,我爸就叫我喝点儿沫儿,凉快凉快。所以我喝扎啤,总觉得这味道特熟悉、亲切。”在侍杨记忆里,打酒的容器形形色色:“塑料袋、暖瓶、饭盒,用啥的都有,我还见过用那种装饮料的大塑料瓶子的,标签都被撕了,但从瓶子本身的颜色,还是能分辨出,它们原来装的是可乐还是雪碧……”喝了口酒,他接着说:“等我有了孩子,应该也会重复父亲当年的做法,给他喝点儿沫儿,或许,这也是一种传承、一种轮回吧。”
事实上,如今很多中年“扎友”,都与侍杨一样,算是“扎二代”——年少时,曾为父辈们跑腿去打酒,然后拿着找回的零钱,买上一支冰棍解暑。对他们而言,扎啤是凉的,回忆是暖的。
当然,扎啤并非仅是中年人的“快乐水”,其拥趸中,也不乏年轻人。1994年生人的张旭,属于新生代“扎友”,有暇的时候,他喜欢跟朋友们找个扎啤屋,喝酒聊天。“很多人喜欢追求时髦,可每一年,甚至每一季,都会有新的流行趋势。扎啤与时髦无关,它是真正的经典,而经典永远不会过时。”
酒在杯中,人在江湖
在作家魏新看来,扎啤风靡济南,绝非偶然:“我觉得,扎啤最符合济南这座城市平民化的气质。可上宴席,也可入排档,可打上几杯回家,也可随便找个摊儿,马扎一坐,喝上两杯,又解渴,又降温。”
确如魏新所言,喝扎啤是没有门槛的。“18年前,我第一次喝扎啤,那时候是一块五一杯,羊肉串是三四毛钱一串。现在,一杯扎啤最低不过两三块,而羊肉串的价格却早就翻了几番……”说起这些,程颂很是感慨。扎啤本身足够亲民,花生、毛豆、田螺这些下酒菜也同样价廉。再者说,酒客就着一个咸鸭蛋喝上四五杯,一坐就是半天,更是扎啤屋里再寻常不过的场景。“喝扎啤不用担心自己的钱包,吃两顿快餐的钱,就能喝一回快乐的酒。”用程颂的话说,喝扎啤是真正的“丰俭由人”。
扎啤屋往往是简陋的,但这并不妨碍它们成为酒客们心目中的乌托邦、桃花源。在这里,有人越喝越放肆,有人越喝越沉默,有人手舞足蹈,有人声泪俱下,也有人意外“走红”。去年夏天,一场大雨不期而至,燕山立交桥附近的一家扎啤屋门前,有位中年男子坐在马扎上,借着大雨洗起了头,甚至用上了洗头膏。视频在社交网络上刷屏后,店主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自己拉他了,没拉住……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迎仙啤酒吧的老板孙国强,对此深有体会。“这个买卖,用老话说,好汉子不愿意干,孬汉子干不了。我都干烦了,心累。”这个行当,孙国强干了有23年了。刚开始干时,一天也就卖一两桶,都是骑着自行车去提酒,如今,他进酒必须得骑着电动三轮车去才拉得了,“现在一天能卖个十几桶”。孙国强说,天天跟人打交道,这是最累的:“但没办法啊,我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还是得干,挣钱养家么。”
俞小玲有时也需要处理酒客带来的麻烦。但俞小玲还是说,自己干这行两年,感觉人情味挺浓的:“来喝酒的大多是熟客,人也都很实在,挺照顾我的。”每年的大年初一,俞小玲都会多买些瓜子、花生,扎啤也是免费喝,以此回馈熟客们一年来对扎啤屋的关照。
就像是电视剧《武林外传》中的同福客栈一样,扎啤屋不只是一个窥望江湖的窗口,它本身就是江湖的一部分。
光阴逝水,物是人非
在很多扎啤爱好者心目中,扎啤是济南这座城市一个生动、鲜活的符号。
程颂曾带外国朋友到扎啤屋喝酒,跟他们说,这就是济南人的pub。“外地人来济南,会游览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去芙蓉街吃小吃,而在这些扎啤屋里,能看到济南人非常真实的生活状态。”
光阴逝水,物是人非。
刘俊杰很多年没喝过扎啤了,“总觉得不是从前那个味道。”2015年底,他从济南啤酒集团辞职,创立喜啤士技术中心,进军精酿啤酒行业。
迈入第13个年头的济南趵突泉纯鲜啤酒有限公司,也在求变。除了传统的扎啤屋、餐饮渠道外,公司还在拓展社区便利店、线上销售业务。未来,也将出品精酿啤酒,“把这种味道、这份情怀传承下去。”
聚贤街上那家啤酒屋已经改头换面,成为了主打大饼卷肉、上海炸串的网红美食店。像忠义、小草这些老牌扎啤屋,也已没入岁月的风尘。
但很多扎啤屋还在,它们漫不经心地散落在济南的街巷中,默不作声地吸引着那些忠实的酒客——人们借扎啤宣泄对生活的失意,又用它抒发对生活的热情。就某种程度而言,街头的扎啤屋,忠实地记录下了这座城市的逝水年华。
喝完第二杯酒,董文武准备回家,第二天还得上班儿,不好耽搁太晚;“济扎联”的聚会仍在继续,人们讨论着要将开发扎啤文化周边产品正式提上“议事日程”;俞小玲坐在门前的马扎上,时刻关注着哪一桌上客人的酒杯空了……此刻,晚风似乎都变得温柔起来。那金黄色的液体、雪白的泡沫,在这座城市的夏夜中闪闪发光。
新时报记者:姚正
摄影:郭尧
编辑:卢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