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徐弘毅
编辑/宋建华
△东北亚北方商品交易中心官网
看到6天之内亏损超过70%，王春丽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今年3月2日，王春丽经介绍在一个名为“东北亚北方商品交易中心”（下称“亚商所”）的“现货电子交易平台”开户，并陆续入资70万。
此后，“带单老师”通过电话和微信指导她进行“现货投资”，结果亏损不断，6天之内损失达40多万元。
王春丽并非个例。7月初，上百名投资者举报亚商所，称自己被“带单老师”领着，在类似期货的电子盘上进行“买涨买跌”的对赌，结果血本无归。
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调查发现，亚商所发展会员机构，在全国编织起一个庞大网络，用自称的“现货交易”模式，通过互联网平台，将各地客户的资金以交易亏损的形式吸入囊中。
△亚商所位于齐齐哈尔皮革城中
被遮盖的批文
王春丽今年51岁，家住北京顺义，是一位“股龄”16年的股民。2月，她在浏览网上一篇股票文章后，在微信上添加了文中一位自称张监新的“股票分析师”。
经张监新介绍，王春丽加入了他的会员，她本打算以此获取一些股票信息。但张监新却让她把持有的股票立刻空仓，将30万元转入他推荐的一个“亚商所”现货平台。
亚商所网站显示，公司2014年注册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是“经黑龙江省政府正式批复、国家工商总局注册的大宗商品交易平台”，去年8月正式上线运营。
网站展示的营业执照上，“现货商品电子交易平台服务（按黑政函〔2015〕26号文件经营）”是其经营范围中的一项。执照提到的文件，是黑龙江省政府同意设立亚商所项目的批文。
该文件要求亚商所“不得采取集合竞价、连续竞价、电子撮合、匿名交易、做市商等集中交易方式进行交易”、“任何投资者买入后或卖出后买入同一交易品种的时间间隔不少于5个交易日”、“不得以集中交易方式进行标准化合约交易”、“不得从事期货、保险、信贷、黄金等金融产品交易”。这些要求，与目前国家对于交易场所的两个基本规范文件——国发〔2011〕38号文、国办发〔2012〕37号文相一致。
亚商所网站上，省里的批文被突出展示，但仅露出了省政府同意设项的批示，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注意到，文件中所禁止的交易行为，却全部被隐匿。
3月2日，王春丽在亚商所开户。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她一步步陷入血本无归的境地。
“拉客”的会员单位
王春丽的交易账户显示，她属于亚商所215号会员单位——广东政宏贸易有限公司，该公司位于广州。
在亚商所模式下，一些称为“会员单位”的公司负责四处招揽客户，到亚商所平台开户“投资”。
叶东曾是亚商所一家会员单位的员工，他说，通过向客户推荐股票来“切入”现货产品，只是会员单位的常用套路之一。
今年3月，在网上求职的叶东接到北京牛道环球投资有限公司（下称“牛道公司”）的电话，称可提供销售岗位。这家公司位于北京朝阳区常营，亚商所网站显示，该公司是亚商所的注册会员单位，代码124号。
进了公司，叶东发现自己的主要工作，其实是伪装成女性身份，通过微信添加陌生人“聊天”。
每个业务员都有编造的“身份定位”。在一本培训笔记簿上，记者看到一位业务员的“身份定位”为总经理助理，姓名“简单、大方、好记”，年纪26岁，爱好瑜伽、轻音乐、游泳，学历本科……而多份该公司的入职登记表显示，其职员以男性为主，学历多为大专。
叶东的工作就是通过多开软件，用公司获得的电话号码或“附近的人”添加微信用户聊天。
他所在的团队有20多人，由一个总监负责。公司要求每个新入职业务员，每天要新加30个人，与50个人聊天，最终引导客户在交易平台开户。
为吸引客户开户入资，业务员会编造各种说法，比如会说“如果资金达到80万，您就属于VIP客户，就会配备首席分析师指导操作。”
实际上，操作指令都是团队总监下达的，业务员根据这个指令，向客户发送交易操作建议，这被称为“喊单”。
“所谓首席分析师，就没有，只是一个噱头。”叶东说。
△牛道公司新员工的培训笔记
“喊单”与50倍杠杆
王春丽的分析师，是自称“李老师”的带单老师。
开户当天，一名“操盘部老师”加了王春丽微信好友，自称姓李。当晚8点，王春丽在他的电话指导下，开始第一次交易。
进入亚商所交易系统，能看到两种挂牌上市的商品：一个是“亚商燃宝”，另一个是“工艺银条”。
亚商所招商人员谢晓玲告诉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亚商燃宝”就是原油。几个月前，王春丽看到该商品名字还叫“燃料烃”。
3月2日晚上8时，王春丽在李老师的指令下，买跌“燃料烃100吨”5手。所谓买跌，即以预测价格将会下跌为前提，先高价卖出再低价买入赚取差价。
叶东提供的材料里，现货交易被介绍为“双向交易”可买涨或买跌，并通过保证金的杠杆机制，以小博大；当天可无数次买卖，且无涨跌停板。
“现货商品即期交易的买入、卖出，类比期货。”一个名为《东北亚现货商品交易所电子交易客户端即期简单操作》的视频介绍的直截了当。
在亚商所的杠杆机制下，王春丽的资金被放大了50倍。她用5万元作为“保证金”，实际操作着266万的做空交易，并支付着杠杆后金额的万分之十二、约3200元的高手续费。亚商所资料显示，手续费由平台和会员单位分配。
一小时内，该商品价格下跌23个点，这单做对了。
晚上9时，王春丽将5手仓单全部平仓，以265万多的价格将商品“买回”。一卖一买之间，赚了1万多差价。
当晚，王春丽整个的交易，包括金额多少、交易方向等，都是在“李老师”通过电话“喊单”的操控之下完成的。
初尝喜果，让王春丽完全忽视了潜伏的风险。
5天亏损40多万
第一单赚钱后，李老师鼓动王春丽追加资金到100万，成为VIP客户。
王春丽向同事借了40万。
这天晚上，王春丽听从李老师的指导，重仓买跌“工艺银条”。但当晚行情上涨。8小时后，她亏损23万后平仓，外加手续费3.5万。
2分钟后，在李老师的劝导下，王春丽再次建仓。
亚商所平台能当天对同一商品买进卖出，是被立项批文中严禁的“T+0”交易模式。对照国内股市，为了防止过度投机，沪深交易所实行“T+1”交易制度，即当日买进的股票，必须要到下一个交易日才能卖出。
一夜无眠，直到凌晨4点平台休市。
深夜，丈夫在卧室睡觉，王春丽在客厅“操盘”，“跟小偷似的”，她事后说。
此后五天陆续操作7笔交易，王春丽账上亏得只剩20万了。她纳闷，为什么老师每次喊单，跟行情总是相反的？
从第一次加“李老师”为好友起，王春丽的微信系统就不断提示：“对方账户存在风险，请勿向对方转账”。
△亚商所盘面与境外期货盘面高度重合
虚拟外盘下注对赌
事后，王春丽曾就亚商所经营原油的资质问题，向商务部申请信息公开。商务部回函称，“东北亚北方商品交易中心有限公司不具有原油仓储、销售经营许可资质。”
既无原油经营资质，亚商所招商人员口中的“原油”指的究竟是什么？王春丽在长期观察后发现，“亚商燃宝”的行情走势，与美国纽约商品交易所（NYMEX）原油期货（下称“美原油”）十分相似，两个盘面的走势图叠加后，基本重合。
亚商所上市的另一种商品“工艺银条”亦然。一份黑龙江省金融办的信息公开回复显示，该省从未批准任何交易场所，以任何形式开展白银现货及其衍生品交易。而记者观察发现，“工艺银条”盘面也基本与美国纽约商品交易所（COMEX）白银期货的行情走势一致，后者被称为“伦敦银”。
但根据省政府批文，亚商所并不具备期货交易资质。
招商人员谢晓玲向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表示，亚商所的两个盘就是“伦敦银”和“美原油”，“都是对照外盘的。”
今年3月，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部际联席会议办公室（下称“清整联办”）曾下发文件，称有交易平台以原油、贵金属等为合约标的物，“参考国内外市场价格甚至虚设价格行情，对价格涨跌下注对赌。”
美原油和伦敦银两个电子交易盘，交易时间为美国东部时间18点到次日17点，即北京时间上午6点开市，次日上午5点休市——亚商所的开闭市时间与此基本重合。
王春丽说，她一般在晚上盯盘，因为白天盘面没什么波动，一到晚上，就变得活跃起来。这刚好是美国的白天交易时段。
客户不亏，我们赚啥？
另一边，牛道公司里的一些说法，让叶东越发觉狐疑。
入职近三个月后的一天，叶东听到坐在身边的一个新业务员说，自己的一个客户入资20万，不到一个月就亏完了。
叶东奇怪，公司在培训时，让员工告诉客户的说法是“准确率在85%左右”。
跟经理聊天时，他提及了此事。经理回道，“他不亏钱，你哪能赚钱？”
在一次会议上，公司老总对一个团队总监提醒道，经他计算，这个总监已经赔了十来万块钱，让他赶紧“打下去”。
叶东不解，因为他知道，这个团队的客户明明是盈利的，“为什么他们总监还亏钱呢？”
一位老员工告诉他，公司其实赚的是客户的亏损。根据级别的高低，公司人员对于客户的亏损拿不同的比例，例如经理拿的是10%。同样道理，如果客户在交易中盈利，就等于公司赔钱。而老总所说的“打下去”，就是让客户反向做单亏损，把钱“打回来”。
3月9日，王春丽登录交易系统，自行操作了3笔单，盈利2万多。她随即接到张监新来电：“你怎么在自己做了？”
王春丽顿生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犹豫片刻，只说是看到她的交易保证金发生了变化，让她等通知再操作，慢慢补亏。
6天后，王春丽再次听从张监新喊单交易，两天下来，又损失了8万多。
“公司总监有一个交易后台。”叶东说，总监输入账号密码进入后台，客户的持仓、亏损、保证金等信息都能显示。他看到，有业务员向总监询问自己客户的做单情况，后者便打开电脑告诉他，对方客户赔了多少钱，出金与否。
“我们招的会员都是这样控制风险，看好后台。”谢晓玲表示，资金量大的，甚至可以提前冻结账号。
查询黑龙江省公安厅后，王春丽得知，亚商所使用的所有软件未在该省各级公安机关进行信息安全等级定级和备案。
叶东说，客户在“现货交易”中亏损的钱，就是行内所称的“头寸”。
据谢晓玲透露，“所有的头寸，交易所预留万四，其余都是会员的所得。”这也就是说，对于客户的亏损，亚商所提取其中万分之四，剩余部分返给客户所属的代理公司，代理公司再自行按职级比例或其他方式瓜分。“平台是不干涉的。”
3月17日，王春丽决定从亚商所抽身，此时她的账上亏得仅剩14万。
△会员单位名录，其中14家与亚商所注册于同一地址
“孪生”平台一起做局
东北亚北方商品交易中心有限公司旗下，并不止一个交易平台。
除了亚商所，另有一个“东北亚北方商品现货挂牌中心”（下称“挂牌中心”）平台。该平台与亚商所使用不同的交易软件，会员单位和客户账号也使用不同的编码，公司地点也分置两地。
“亚商所总部是黑龙江，上海是总运营。我们交易中心放在厦门总运营。都归属黑龙江那边的。”挂牌中心操着东南口音的招商部经理黄某介绍，“一个公司，两个项目……因为哪个项目国家一说这边不能做了，我们不会全部死。”
挂牌中心的市场里没有石油、白银，而是变成了珠宝、玉石、茶叶等商品，它们通过“商品证券化”在挂牌中心上市（称为“上票”），进行类似股票的涨跌交易。
7月15日，当挂牌中心投资者、河南周口市的李萍向警方报案时，她的丈夫躺在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她被高利贷放贷者上门暴力讨债，导致丈夫身受重伤。而她所借的钱，全部在挂牌中心的交易盘里化为乌有。
6月，也是通过一个“股票老师”的推销，李萍把5万元股票清仓，在东北亚北方现货挂牌中心开户并入金，买入“和田玉印章（竹）”这一上票商品，并在老师的催促下，又向高利贷借了5万。
然而，在第四个交易日买入后，“和田玉印章（竹）”瞬间暴跌停板，当天损失1万多，而“带单老师”从此再没有回复她。
此后，该票以每天接近10%跌停的幅度下滑。李萍每天都在挂卖单，但根本卖不出去。一周后，放贷方上门向李萍讨债，和丈夫打了起来，丈夫被打重伤入院。
多地警方已立案侦查
入职牛道公司三个月后，叶东决定辞职，离开这家亚商所会员单位。
亚商所网站上显示共有164家会员单位，大多以“商贸公司”为名，分布于黑龙江、广东、上海、浙江等地，其中14家与亚商所注册于同一地址。
实际的会员数量，或远大于此。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记者从亚商所招商人员处获得的一份会员代码表，共有300个编号，以多种颜色标识。其中网站显示的164家会员单位代码均标识为红色，而在这份会员代码表中，同为标示红色的代码共有228个。
在一个130多人的亚商所投资受害者“维权群”里，记者发现至少5位成员与王春丽同样注册在215号会员单位（广东政宏贸易有限公司）。他们分别位于河南、浙江、辽宁、湖南、山东，受损金额从1.8万到33万不等。
王春丽估计，目前群成员的损失金额至少达2000万。
监管部门已注意到各地交易所的乱象。清整联办在今年初发文指出，有的地方交易场所及其会员单位交易模式普遍违规、高风险高杠杆、资金安全存在隐患、投资者保护缺失、违规宣传、诱导性交易、逃避监管等问题，“类‘二元期权’‘微盘’模式涉嫌聚众赌博，有的还涉嫌诈骗等犯罪。”
今年1月9日，清整联办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交易场所清理整顿“回头看”工作，期间多省宣布“回头看”工作延期，至今尚未整顿完毕。
7月23日，王春丽来到辖区派出所报案，顺义警方已受理该案。
目前，广东深圳、东莞、云南宣威、河南商水等多地警方，已分别就当地的亚商所个人投资者被诈骗予以立案侦查。（文中除张监新外，均为化名）